我吃了一吓,赶忙抬起头,却见一个凸颧骨,薄嘴唇,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,两手搭在髀间,没有系裙,张着两脚,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。
我愕然了。
“不认识了么?我还抱过你咧!”
我愈加愕然了。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,从旁说:“他多年出门,统忘却了。你该记得罢,”便向着我说,“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,……开豆腐店的。”
哦,我记得了。我孩子时候,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,人都叫伊“豆腐西施”。但是擦着白粉,颧骨没有这么高,嘴唇也没有这么薄,而且终日坐着,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。那时人说:因为伊,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。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,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,所以竟完全忘却了。然而圆规很不平,显出鄙夷的神色,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,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,冷笑说:
“忘了?这真是贵人眼高……”
“那有这事……我……”我惶恐着,站起来说。
“那么,我对你说。迅哥儿,你阔了,搬动又笨重,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,让我拿去罢。我们小户人家,用得着。”
“我并没有阔哩。我须卖了这些,再去……”
“阿呀呀,你放了道台了,还说不阔?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;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,还说不阔?吓,什么都瞒不过我。”
我知道无话可说了,便闭了口,默默的站着。
“阿呀阿呀,真是愈有钱,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,愈是一毫不肯放松,便愈有钱……”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,一面絮絮的说,慢慢向外走,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,出去了。
——鲁迅《故乡》
太宰对这段闻声见人的描述,印象更深的不是“豆腐西施”,却是“圆规”,缘由是有生活。当年苦读小初的青葱岁月,校园子里流行一道行头,是那种弹性极佳的脚蹬裤,通常是黑色,倘个头不太高挑身材又不太瘦削的人穿起来,从圆滚滚的屁股迅速瘦到脚踝,就像极圆规。但是穿着脚蹬裤的师生们未见都是凸颧骨薄嘴唇,很多都不擦白粉,正常也没的尖利怪叫,所以不及杨二嫂这样倒霉,短短几行文字里,就被圆规了四次——足见伊真的刻薄——先生的刻薄也不屈人后,概不这样刻薄地形容,便无法使那样的刻薄跃然。
现引的这一大段,实在是写得传神,一句也不舍得割下。先生曾说过,他解剖自己不比解剖别人手软,可眼见这么一个村妇被拆解得露骨,真有些难想象他拆解自己要到什么程度,附加也有点子心虚,因为太宰并不时时想着拆解自己。好在今儿的主旨不是拆人,是煮豆腐。
豆腐白嫩,美;西施沉鱼,美。但是两个一排坐,味道就变了。好像我们乐得想象西施姑娘粉面桃花,薄粉略施,细腰纤纤,浣纱河畔,却不太勾勒她推着两轮木车,停在巷口街边,持一把尖刀卖豆腐。
为什么呢?
概豆腐普通得掉渣,西施却绝美似仙,门不当户不对,硬搭在一起不伦不类,惹人发笑。所以西施总去浣纱,不卖豆腐;至于豆腐……豆腐通常是没得选的,但既然西施放弃了这行当,非西施们就补上来。偶遇到稍有姿色又带着些自我意识的,如杨二嫂,就成了卖豆腐的非西施们里的类西施。
早起不知是哪个刁钻的文人,想到这法子,既调侃了女人,又拍扁了豆腐——豆腐何辜?
其实豆腐也可以很绝伦,文思豆腐就是一例。可,说实话,切豆腐丝儿真没有梳头发那么简便,所以太宰仍然偏爱朴实的豆腐,搭些朴实的配角儿,雪菜就是一例。
步骤:
至于色彩,豆腐白如羊脂,雪菜绿如墨玉,平静地混搭,一如身着白底绿碎花衣衫的妙龄女子,干净,纯朴,利落,然而不是西施,所以没什么仙气儿,只是经久耐看——也一如它的味道,平淡无奇,却总在咬下去的刹那吮到满口的鲜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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